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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個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問道:「桑桑,最近有沒有犯病?會不會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搖了搖頭,隱約能看見她緊緊攥著被角,雙眼緊閉,唇角卻掛著一絲極罕見的微笑,低聲喃喃回答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女孩子確實都挺白的,她們天天都用那麼好的水粉,能不白嗎?」
寧缺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放心,等本少爺以後有了錢,陳錦記的胭脂水粉隨便你買。」
桑桑霍然睜開雙眼,像柳葉般細長的眼眸里映著明亮的星光,嚴肅說道:「寧缺,這可是你答應的。」
「剛才說過,去長安後你要記住一定要稱我為少爺,這樣才顯得尊重。」
當年寧缺從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渾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後輾轉來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雖然在戶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喊過他少爺,這不代表別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種習慣。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這個習慣。
「寧缺……少爺……你要記得答應給我買陳錦記。」
寧缺應了聲,目光落在炕邊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頭無來由微緊,很多年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回頭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滿天星光,然後開始低頭思念故鄉,喃喃念道:「今天還是沒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個小老鼠般蜷在微涼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後扯了扯,擋住外面的微涼氣息,順便讓兩個柜子間的縫顯得不那麼硌人,聽著窗邊傳來的囈語,心想寧缺……少爺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
第六章 此去長安混人樣
清晨,主僕二人醒來,借著蒙蒙熹微的晨光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遞了出去,桑桑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從籬笆架下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鏽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擦拭了幾下,迎著朝陽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緊緊系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繫緊綁在桑桑的背上,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總感覺上面蒙著一層黑黑的油污,並不反光,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看得出來很大,就算收攏繫緊,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體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面。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牆,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望著他的下頜,問道:「少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略一沉默,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裹鐵木輪碾壓濕軟的泥地,貴人的車伍緩緩啟程,向渭城外駛去。前後五輛軟索馬車,在邊塞上任何時節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但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時不時有煮熟的雞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髒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麼。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麼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車轅上的寧缺臉色極為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麼也不成啊。」
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後,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仿佛比線還要細的雨絲灑在人們的身上,有些微涼,送行的人們卻沒有人離開,渭城的軍卒家屬們忙著和寧缺告別,和他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群鬧騰得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