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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你幫我提木箱。」將軍出獄,距離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難解。樹,難解風的旅程;水,難解山的不動。古阿霞很聒噪,難解帕吉魯為何沉默地面對世界,卻懂得將軍有能耐待在牢房,因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間的經驗。多虧書,讀每本書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險,讓讀者不在乎蹲在馬桶上,或蹲在苦牢。這讓提著木箱的古阿霞有種想法,將軍連出門都要帶箱書,當作行腳的壓艙石。
將軍從中山室走進大通鋪時,坐在床緣的軍人從各自沉思的狀態回神。他們眼光被點亮了。有人敬禮,有人舉手示意,將軍都不吝握手。將軍走出營舍,滿天的星光讓他駐足觀看,他告訴古阿霞,畫家梵谷6 住進聖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麥田烏鴉是漩渦狀的,那麼美麗的星空,那麼美麗的麥田,只有得躁鬱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種恐怖的公平與幸福。
「可以的話,先跟我去看看『中江頭2號』,他跟梵谷一樣很有才華,命運卻更糟。然後,我們再去拜訪『紅字』。」將軍說。
「紅字?」古阿霞問。
「共產黨。」
比起共產黨員,古阿霞對中江頭2號更好奇。她想起「長江1號」,對諜報戰的印象來自電影《揚子江風雲》,代號「長江1號」的情報特工潛伏在第九情報區的武漢三鎮一帶,與日軍周旋鬥智。古阿霞想,療養院真的龍蛇雜處,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了。將軍下令,門外守候的開墾隊員動員了。
隊伍沿著圍牆前進,靜默至極,古阿霞聽到細微的呼吸與步伐聲被圍牆彈回來。她回頭看,人群中的帕吉魯背著大伐木箱前進,額頭與鼻尖滲著汗珠,相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顯得小氣。她故意落後幾步,給自己有點時間與他並肩走,看著他胸口的那束酢漿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過帕吉魯抬頭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頭。
真是蔚為奇觀,別以為只有軍隊才能把人變成這樣,療養院也有。他們穿過幾棟宿舍圍繞的營集合場,五百位病患在活動,古阿霞見到怪景:他們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著身體,眼神與精神無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語,有的不斷點頭。除了周邊一群吃了鎮靜劑而癱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規律地以順時針繞場子走動,像是池塘的鯉魚群遊動。這給古阿霞有種掉入人群漩渦的暈眩感,好像什麼都不對勁,讓你得荒涼、無助或蒼老地順著人群轉下去,連碰觸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們剛吃了藥,出現副作用,沒有害的,」將軍說,「你就當他們是廟邊聚會的老人們。」
有個雙手被長袖衣反綁在腰上的人,打赤腳,從牆邊走過來,眼球上吊,低頭看將軍,說:「可以說些話嗎,將軍?」
將軍看著他,拍拍他的肩,沒說話。
「我真的很乖,有吃藥,睡覺,在廁所拉屎拉尿。」那個人懇求地說。
吳天雄也加入遊說,希望將軍說些話。將軍繼續走,要是停下來會打亂了人流方向,他不說話,卻在左手捂上槍套時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見那細微動作,記得槍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這是尊有發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只記得將軍從牆上神龕取下他時充滿虔敬。
「將軍,你的神想跟他們說話。」古阿霞說。
將軍頓了一下,把手離開槍套,修正了前進方向,往人流里切去,來到廣場中心。吳天雄知道將軍要講話,忙著找墊物給站上去,腦筋動到帕吉魯背來的大木箱。木箱裡頭裝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時發出巨大聲響。所有的病患看過來。將軍趁勢跳上箱子,他不說話,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顧去,好讓起頭的零星掌聲與眼神最後擰成一股嘹亮的鼓掌與眼光,足足有兩分鐘。
「各位弟兄們,來,繼續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