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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哪有這麼容易借人,而且只有索馬師仔才能這樣躺棺材,練習死掉。」老人往火堆丟根檜木,火焰膨脹,火渣高飛。過了些時間,老人說:「看你是老師才給你撒蜜絲2 ,讓你死一次吧!」
文老師躺進了大箱子,細碎的櫸葉柔軟無比地承受她,使身體與木箱無間隙地貼合。木箱蓋上,老人與小帕吉魯朝上頭倒泥土。聲音漸次稀薄了,文老師漸漸浮上棄世的恐懼感。突然間,她被肩膀附近移動的冰冷之物嚇壞,蛇,她驚惡,起身卻紮實地撞到頭。那條蛇應該是小帕吉魯懷中的白梅花蛇,無毒,即使她這樣安慰自己,一旦蛇爬在頸部,給人勒緊感受,非常不舒服。
「你還沒有死透透。」老人在上頭訕笑。
「我……」她正想響應,意識到亡者應該緘默。
「還能說話呢!沒有死透。」老人把火推熄,撒了尿澆熄,說,「孫子,走吧!我們回家去。」
世界更安靜了,完全黑暗與寂冷。漸漸地,文老師聽到自己心跳聲,她訝異心搏竟然如此清晰,撲通、撲通、撲通,恍惚是自己內心不斷在呼喊救命。她有些緊張,但隨即平撫下來,並且越來越定靜,她聽到銀杏吸收了各種聲音,從樹根到地底。她聽到──幻想也好──一座山的水流聲,樹木擺動。她忘了自己在練習死亡,反而接近大自然,讓白梅花蛇在身上游移,她腦袋澄空,成了一棵樹、一顆石頭或一朵雲之類,也許是一攤水,非常滿的湖水,因為她感到臉頰滑過淚水。然後,她聽到巨大聲響,睜開眼睛時,看見小帕吉魯打開木箱門,主動地伸手要拉她起來。這是因為文老師在地底練習太久失去動靜了。她發現自己蜷縮著,懷抱了蛇,姿勢像是小男孩在講桌下抵抗世界的方式。
經過了死亡體驗,拉近了小帕吉魯與文老師的距離。他讓文老師走進銀杏樹教室。然而,她還仍不懂小帕吉魯為什麼蹲在樹下凝視地上,即使是冬雨,他穿上雨衣,躲在桌下避雨。文老師撐傘靠近樹下。銀杏葉凋零,地上落了一圈清水燦爛的樹葉,小男孩願意抬頭看她了。
「他在想什麼?」文老師這樣想,但是更多時候她也蹲在地上,想,「我在想什麼?」
帕吉魯迷戀落葉,把一季的銀杏葉黏在十八本課本,主動以「這是作業」交給文老師。文老師發現落葉是照某種秩序分類。它們掛在樹梢時的大小、紋路不盡相同,被鳥啄蟲啃後更沒有重複。每種落葉的死法不一樣,每種落葉的屍體不一樣。樹葉歸類的行為深烙在文老師腦海,到了三月,在孵豆苗觀察植物生長的生物課,她把綠豆袋撒了,滿地豆響。她愣了。她想,小帕吉魯用落葉計算一株樹的葉片量,一棵銀杏有四千三百八十二片葉子,那麼這地上有多少綠豆?
他給了她靈感,不顧仍在上課,興奮地衝到樹下,問:「你在算這個樹下有多少種子吧?」
小帕吉魯抬頭,用小臉看她,眼角閃過光似。
「我們一起來算吧!可是得找範圍。」不出幾秒,文老師拿起一根樹枝,朝地上畫了圈。圈蠻大的,把樹教室囊括了。然後,她說應該夠了,我們看看這圈子裡有多少種子。
小帕吉魯站了起來,點頭。
文老師拿來鏟子,往圈子內挖,用奇特的譬喻說:「把地皮鏟起來,像地毯洗一洗,種子自己會掉下來。」
這種洗地毯以篩選種子是很科學的。文老師教小帕吉魯,把鏟起來的泥土剔除大石塊,倒入他們製作好的幾個木箱清洗,去除大量的黏土與腐殖土,剩餘的有機物質內有各種奇特的種子,共四千多顆種子。兩人相信,種子離開母樹的旅程是偉大冒險,有翅膀的楓樹種子飛離了100公尺不足為奇,猿尾藤、虎杖、光蠟樹、泡桐與榔榆的孩子飛了500公尺,台灣櫸奇特的演化讓種子隨著黏附的末梢枝葉飛了800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