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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對他說,那兩張別扔,明天交給店裡,註明一下,我訂了。但是她說不出口,無法對這個辛苦作畫給繼父開刀動手術的人說這些話。她也無法告訴他,說他的藝術判斷力全錯了,說他拿出來的畫平庸之極,說了又有什麼用?這個人本來就完全否認自己是什麼藝術家。
那個問題又鑽了出來:究竟這個男人是否只是一個平庸的凡人?
月明收拾完了,對柳璀說,「我們下山吧。」他說著,把燈一盞盞關熄,這個黑夜,變得陰沉,月亮不見了影蹤。他們走出門時,天遠遠沒有發亮。
路非常暗,別說下過雨,本來下山比上山更加難走,加上夜寒在石板上打了一層細細的露水,潮濕粘連,有點滑腳。沒有石階的坡道,全是泥,更滑。這個與她幾乎同時來到這世上的人,向她伸出手來,就像那天在警車上往下跳時,他眼睛看著她,身子微微傾斜過來,她接過他的手,很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手攜手地往下走。
柳璀一閃神,差點滑倒,月明趕快把她扶住。她再低頭一看,是她看花了眼,地上只是什麼魚鷹或山雞的羽毛,不過那哼哈兩將的眼睛依然那麼怪怪地發亮。
月明指了指這個地方,說,「這兒就是175米水位線。」
「那麼,我們暫時先別急著走,看看這個地方。」柳璀說。
他們在山崖邊坐了下來,坐在閻王殿的台階下的石梯上,就在閻王的鼻孔下,在他令人恐懼的眼光下。
柳璀覺得這時天邊漸漸有了一點亮的意思,這個烏雲遮天蔽日的凌晨,東方不會有鮮艷絢麗的火燒雲,但清光漸漸漫了過來,幾乎像水一樣,先是從那黑壓壓一片的城市升上來,從石階上一點點升了上來,在他們腳前逡巡徘徊,打出一個個緩慢轉動的漩渦。
她問月明,「那你說說,兩千年後,這個水庫會怎麼樣?」她想用一個冷不防的突然襲擊打掉這個人的平庸偽裝――如果那真是偽裝的話。
「兩千年後,」月明似乎很吃驚。「哦,你指的是我在廟裡說的話?那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因為我湊巧看到一件兩千年前的文物,一具黃金的孔雀燈架。兩千年前做出那樣精美的物品,其實當時做了派實際用場。」
「你是說,」月明這話一點不玄,柳璀還是想猜出這話的玄機。「你是說,我們就是兩千年後的孔雀?」
月明好象沒有聽見,只是出神地看著開始透出光亮的雲層。柳璀覺得她已經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假如她能理解紛亂的過去,她或許也能想通未來的迷惑。她明白了為什麼今夜進寺廟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道門檻,一個石坎,似乎都記得清清楚,她也明白了為什麼不喜歡這些新建的雕塑、新寫的可笑對聯。
現在,她能想像她一直不敢想的可能。
他們坐在那裡,看著腳前的晨霧像水一樣升上來,把整個城市,整個三峽長河,全部淹沒。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放心地閉上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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