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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烟玉两张兴商茶园的戏票,说是唐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烟玉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烟玉回来告诉心碧,要心碧陪她一起去。心碧自然高兴,打从济仁死后,世事沧桑,她是很久没有踏进戏园子一步了。心碧照从前出门的习惯,从箱子底下翻出轻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喷了,细细地熨过,又用梳子沾着泡粘的刨花水梳头,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规规整整。
烟玉坐在旁边,从镜子里看着娘梳头。娘的一头青丝细软柔顺,在黄杨木的梳齿间发出嘶啦啦的轻响。烟玉开始出神,想着唐家班子的男旦明月胜在戏中会有怎样的扮相,他也会拥有一头像娘这样的秀发吗?
心碧转过身来,催促烟玉去换件衣裳。烟玉嘴里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心碧话头忽然一转,提到了当年也是唐家班子里的绮凤娇。那年陪着济仁去看挂牌坤角绮凤娇的戏,倏忽八九个年头过去了,绮凤娇如果还在世上,怕也会老了很多了。心碧一时感慨唏嘘,神情间颇有些恍惚。
因为有娘同去,烟玉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烟玉扶着娘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车子离烟玉不远“吱”地刹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位久间。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链。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烟玉视而不见。
心碧诧异道:“怎么?日本人也爱看中国戏?”
烟玉没有回答娘的话。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不清楚那种没来由的惊惶。
进了戏园子,烟玉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佐久间后面不远处。于是整个演戏过程中,她奇怪地不去关注戏台上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旦角明月胜,倒把眼睛盯紧了那颗一动不动的佐久间的后脑勺。她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佐久间和明月胜之间的关系,又一个个地加以否定。十八岁的董家四小姐,对于男女之间超乎常规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认识和想像,正因为这样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激动。
就这样,烟玉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恼恨,在戏完了之后又下意识地跟随佐久间出了园子,眼看着他坐进军车。不大工夫,卸过妆的明月胜匆匆忙忙从后台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军车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明月胜一弓腰坐了进去。车子即刻发动,一路鸣笛,扬长而去。
心碧站在烟五身后,手扶着女儿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一暧昧的过程。心碧年轻时跟随济仁在京城和上海见过世面,自然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她注意到了女儿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她隐隐约约感到担忧,这是个跟几个姐姐都不一样的心思缜密的孩子,她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日本人和戏子之间的事发生兴趣。
烟玉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戏台后面专供戏班子里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阁楼。
有人在阁楼里做饭,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味裹着辣椒味酽酽地漫开来,烟玉慌忙捂住鼻子,刹那间眼泪忍不住地汹涌而出。冷不丁地,楼下空屋子里有人吊嗓子,喊出一声咿呀的长腔,高亢锐利,把烟玉吓了一跳。只此一声,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倒是隐隐地有初学者拉京胡的声音,吱吱哇哇杀田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烟玉按着看门人的指点,敲了敲阁楼最顶头一间房的门。许久,有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应道:“进来吧。”
烟玉小心推开门。刚探进一个头,她突然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极慷懒极无聊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声。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