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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让仇道民沉默了。他并非完全没有估计到可能遇到的险恶。几十年来,他听到,见到,遇到过的冤屈已经不少,再次出现也不奇怪。不过,他只是担心鸣放政策被某种邪恶势力歪曲利用而制造出冤错,并不怀疑鸣放本身有诈,它就是一根屠杀生灵的魔棍。以前,他一直抱着驯服,忍耐的态度接受了所有的一切,连他自己也感到活得像具僵尸。可现在,恰恰是鸣放中那些勇敢的呼唤鼓舞了他,复活了他做人的尊严;也正是学生们进取求索的热情感动了他,启发了他,他意识到为人师表的责任,所以,才在反反复复的思索之后决定支持学生办学社。
仇道民的沉默其实是表达了一种更深层的痛苦,今天的处事,变得不像以前那样随和了,他始终不肯说出愿意放弃办学社的话,倪老师只得再一次无可奈何地离去。
天色黑下来,仇道民一个人呆坐在房子里,蚊子绕着他嗡嗡叫,赶也赶不走,窗外有几点萤火虫的光亮在闪着,他懒得去点灯。想借这傍晚的沉寂与夜风的清凉来清理一下自己忧烦的心绪。
情况却突然变得紧迫了。刚才,倪老师又急匆匆地来过一次,她去传达室取报章杂志,见到仇道民的一封信,便给他“偷”来了,因为领导已经通知,所有邮件从即日起一律封存。倪老师把信推到仇道民面前,没有说话,只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了。这是李墨霞从医院写来的“报警”信。信中有这样的话:“。。。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我们这里的运动已经进入‘反右’阶段,门口增岗加哨,禁绝了与外界的通讯联系,估计县级单位不久也会展开,我是借去医院的机会给你写几句话。你来信又说到学社还是得办,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绝不可为。在眼下这浑浊混沌之中,万望谨言慎行。音问难通,所思所虑,尽付心祈默祷!”李墨霞这封信是冒着风险写的,正巧遇上倪老师这一“偷”才躲过了被抄查的厄运。仇道民烧掉最后一张信纸,眼见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开去,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是无所谓的了!”
仇道民此时这“无所谓”的心态报为复杂:他想,如果真是大祸将临,他既无力抗拒也躲避不及,周围的人拳头一举,吼声震耳,顿时天昏地暗,让人有口莫辩,插翅难逃。这种情景他是曾经领受过的,再要遇上也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无所谓”,不过是认命而已,此其一;教师是学生的引路人和保护者,现在学生可能陷入险境,他既不能防患于前,又无法拯救于后,唯一可作的就是替他们担当罪名,(如果办学社果真成为罪名)这至少可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他算是留下了良心,他说的“无所谓”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此其二;然而,更主要的是,以前他为爱情经受过巨大的痛苦与失望,继而政治大潮将他卷起又重重地摔落到地上,让他差一点爬不起来,当他与知识分子们为伍成为改造对象时,思想整肃一阵风一阵雨似的落到他身上,在生命的旅途中,他终于疲惫不堪:思维接近昏迷,心灵濒临休克,只有躯体还记着饥渴。与李墨霞意外的重逢才又激起了他的心跳,才又复活了他生存的欲念。由于世界政治大气候的某种变化,仇道民听到了生命对自由的呼唤,人性对尊严的渴求,最近几十天,仇道民被振奋,被感染了。人不应该老是遭贱自己,爬着走路的不能算人;仇道民被启示,被开导了,人不应该老是欺骗自己,随着别人的棍棒看世界不算生活!或许,随之而来的所谓“反右”将是一场连着人们的诅咒记入历史的灵魂大绞杀,但以仇道民为例却可以说明,他是在这场运动中才深悟到:一个新的文明进程又会从反抗野蛮暴虐的统治开始,没有牺牲,不会有新的认识和新的进步,仇道民所说的“无所谓”正是表现着这样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信纸燃烧剩下的灰烬飘落在地上,仇道民下意识地一片片捡拾起来,把它装进信封,那神情是虔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