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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著,在裝了火油的大海碗裡洗一根從機器上拆回來的鋼軸,半尺來長,有大拇指那麼粗,碰著碗沿丁&r;當直響。他知道我迸來,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說話。
我說:她有了二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她懷__l了。
他說:什麼?
我說:鄭玉楠肚子裡有孩子了!
我在白己的肚皮上打個手勢,他總算聽明白,接著洗袖,過一會兒才停下來,有點兒發呆。火盆燃著,可還是不暖和。大路把軸擦淨,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間,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殘油,點著了。
我湊過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說: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說:誰不知道?
我說: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著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幾。他張著兩隻油手,不知道該做什麼,像作坊里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語,都是洋話。我看他沒什麼跟我說的,我自己也找不著什麼跟他說,就往外走。
他說:耳朵,晚上給我燒水。
我說:知道了。
他抱住腦袋蹲著,火苗兒差不多要舔著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沒弄清泡水塘和懷孩子之間有什麼聯繫。一個十六歲的見識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層,沒有經驗,也沒有膽量。我以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會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對不住二少爺,扎水塘是尋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給自己落個作踐。如今懷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那孩子是二少爺的種。我知道大路偷過她,可是我壓根兒也沒覺得這麼別彆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讓曹家的媳婦懷上一個洋人的種!我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樣子,我也沒看透。我覺著他是害怕少奶奶眼裡的死氣。我趕著去告訴他少奶奶懷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讓他松下心來,別擔憂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層意思也是告訴他,別打歪主意了,夠了,我完全不知道這洋人的心裡早就一點兒一點地有了底數,他愁的那些事我還一點兒沒摸邊兒呢!
讓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藥。
炳爺讓老爺讀了郎中開的藥方,然後給我拿去,讓我別喘氣,跑一趟柳鎮的藥鋪,說家裡存的藥不全。我去告訴大路,萬一回來晚了,讓他找別人燒洗澡水。
他說: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
他已經披掛好了,要去槐鎮的禮拜堂。這時候去拜上帝,也沒什麼可奇怪,跟地上的沒話說,跟天上的總不能也沒話說。他的化不開的愁,我覺著是遭了報應了,外國的神要是不來搭救,看不出誰還有什麼辦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頭看山下的盆地,走得很慢,臉上裝出來的笑容苦哈哈的。翻過瓊嶺,步子就快r,沒有話,只逃似地急匆匆地趕路。
我們在柳鎮的碼頭分手,我說我抓好了藥在老地方等他。他沒說什麼,拍拍我的腦袋,在東街的路日回過頭來,朝我笑笑,還在裝,笑與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著臭罵他一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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