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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看着她勉强做笑的样子,也动了一动嘴角,轻声道:“是啊,人食五谷,都有这一天的。”李四老头慈霭健朗的模样在她眼前晃过去,像沙一样地不见了。她静静别过头看桌上花色点心,好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才有了些倦怠笑意:“燕宁,你去歇吧,我也休息了。去吧!”
等白芙侬走了,沈黛熄了灯,半梦半醒地睡下。到中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后围轻声唤她:“沈姑娘,沈姑娘?”
她摸着黑起来,披了一件天水碧青貂缘软毛斗篷走出去:“什么人?”那人站在风口,见到她就奔过去:“沈姑娘,是我!”
沈黛举着灯照了一照,大吃一惊,把到了嘴边的“六贝勒”咽下去,轻声道:“六哥?”六贝勒点点头,在寒风里搓着手:“我去了一趟东六胡同,亏你搬得早,那里给败得不成样子!他们说你搬到这里,我就找你来了。”
沈黛听着笑了一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鸾章缎蟒纹白貂缘袍子,半旧不新,可到底自矜身份,便问:“六福晋和侧福晋都好么?”
六贝勒皱皱眉头,又舒展开,哆嗦了一下嘴唇:“都是住在旧府上,今儿来人搜了一搜,连我阿玛的东西都给搜去了!”
“什么?”沈黛有些讶异,“祖先故物,他们也不让留?”
“现下到处开仗呢,这些东西收去了,好变成大炮、子弹,倒值了!”六贝勒惨笑了一下,接着道:“我真对不起她。她一面受毓如的气,一面百般对我好。若她当日没嫁我,今天在这里受穷受苦的,就不是她了!”
沈黛知道他说的是六福晋,一边拢了拢被大风吹散的襟,切声道:“你在此地悔得肠子青,有什么用呢?回去熬一点红糖、紫姜,赶紧再请大夫看一看。”
六贝勒点点头,拿眼睛盯着她看,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姑娘,你……你有没有五十块钱?四个孩子……太难了……吃不住。算,算我借的!”
沈黛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一恸,反身跑回去,摸黑拉开抽屉一阵乱找。冰冷的器皿毫无感情地立着,她被哪一根簪子戳破了手指,愣了一会儿,忽然落了一滴眼泪。
她想起李四老头的话,“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记我一句,事到临头须放胆!姑娘,记住了!”。可如今她连这样一个可靠的亲人也失却了,这句郑重到像诀别的话竟然成了真!哭?哭有什么用?想法子!
但眼里滚的泪还是落下来,砸在珐琅彩嵌金暗八仙盒子上,接连发出“叮”的响声。再大的事情,只许流泪,不许出声。她想着从前爸妈教给她的话,抬手重重在脸上抹了抹,用绢子包了三十块银洋和一些零星首饰,连同那只珐琅彩盒子出去,递到他手上:“六哥,好好儿拿去吧。这里是几百个钱,也够花小一阵子。千万保重,好好顾着家里。”
六贝勒把小包袱紧贴着马褂抱在怀里,看着她道:“你信我。我,我一定还你。”沈黛点点头,看着他往常温柔和气的眼睛深深陷下去,露出憔悴颓败的样子,心里酸涩,一面打着灯送他出去,一面轻声道:“过两天,等时局好一点儿,我去看看福晋。”
六贝勒赶紧回过头,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不必了……旧,旧府上太乱,有事我来找你。”他走了几步,大约是察觉出自己落魄可怜的境况,便回过头,道: “昨儿去小奉仙买了几两白切羊肉,嘿,真香!”
他以为他装出了一点幽默的神色来,能够让她放心。
沈黛看着他走远,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个新时代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让他知道他是谁,他所熟知的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可他还笑得那么无辜快乐,傻傻地站着等旧日子重新回到身边。吃好吃的东西,和相熟的人谈话或是游玩,他就是这么一点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