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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幾十畝良田的當家人,居然舔碗底,伸個大舌頭捲來捲去,像個大牲口似的,委實很不雅觀,這也是陳秋石對他爹諸多不滿意中最不滿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陳秋石實在看不下去了,壯起膽子說,爹,家裡糧食又不是不夠吃,你舔碗幹啥?
他爹伸長脖頸子看著他說,夠吃?啥時候糧食能讓人可著肚皮吃?豐年夠吃還有災年呢,啥時候都不能忘記勤儉。
陳秋石說,那也用不著舔碗啊,舌頭在碗底轉來轉去,看著噁心!
他爹說,噁心?讀了幾年洋書,你就把自己當金枝玉葉啦?我跟你說,讀完這幾年,你照樣回來給我下田,喝稀飯你得把碗底給我舔乾淨。
說了幾次沒用,反而被老爹抑揚頓挫地挖苦,陳秋石以後就不再說他爹了,只是儘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見,心不煩。他爹變本加厲,照樣舔碗不說,還搜腸刮肚編了一個順口溜: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有時候高興了,開飯前老地主會洋洋得意地哼幾句,好像是故意氣他的兒子。
好在,過去的歲月里,老地主舔碗不為外人所知,倒也無傷大雅,沒想到這次就舔出洋相來。
陳秋石的爹和杜駝子吃的都是雜糧飯,半干半稀,就著蘿蔔乾,已經吃完一碗了,正在做最後的清場。安筱芬端著半碗栗子炒雞走近鍋屋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陳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響。安筱芬頓時就愣住了,進不是,退也不是,撲哧笑出聲來,轉身就跑,正好撞在隨後而來的陳秋石的懷裡。
陳秋石感到納悶,眼睛從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鍋屋,他爹在那當口正端著碗傻呵呵地看著他。陳秋石一看他爹那隻明光鋥亮的碗底,心裡頓時就明白了大半,又氣又惱,一把推開安筱芬,面紅耳赤地說,安筱芬,誰讓你到鍋屋來的?
安筱芬端著碗,很委屈地看著陳秋石說,對不起陳秋石,我……老人家把好吃的都給我們了,我不忍心啊!
陳秋石說,我們家就是這規矩,你來湊什麼熱鬧?頓了頓又說,不許跟大伙兒說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說,說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件事情對陳秋石的打擊太大了。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當頭一棒使他明白過來了,他是賈寶玉嗎?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賈寶玉了,他的爹不是賈政,不是賈赦,甚至不是賈珍,他爹充其量就是個焦大,不,連焦大也不如,焦大還不舔碗呢!
二
陳秋石在隱賢集師從梁先生讀過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國立中學,人就變了個樣子,即便回家,也是一身乾乾淨淨的學生裝,頭上一頂黑呢子學生帽,兜上還掛著一根自來水筆,人模人樣的。他爹陳本茂一看見陳秋石坐在書房裡讀書寫字擺弄學問,心裡就很滋潤。他哪裡能夠想到,兒子不光念書,還唱戲,不光唱戲,還結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幾天,兒子回來,屁股後面還跟著幾個,後院裡搬幾個凳子,裝腔作勢,高談闊論,什麼時局啦,軍閥啦,民主啦,國民革命啦……陳本茂一聽這些雲山霧罩的東西心裡就彆扭,隱隱約約地感覺兒子正在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教壞。
陳本茂是個正經的土財主,有了一份殷實的家業,他還照樣和長工短工一起下田幹活,連一泡尿都捨不得在別人的地里拉,哪怕趕集在外,也必定要夾緊褲襠把尿帶回到自己的地里撒。陳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裡,長出金燦燦的谷穗,換來白花花的大洋,供兒子上學讀書,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樣在淮上州、頂不濟也在玫山縣裡謀個正經的差事,打官司也有了底氣。可陳秋石卻不以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臉央求他不要結交那些遊手好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