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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天,代文蜷缩在石室中的石床上浑身冒虚汗,脸色发乌。朱即师傅走进走出,端茶送饭,像侍候菩萨一样打点这位黄洞仙最大的施主。他细细品尝完代文清晨起床后的第一泡尿,独自蹲在洞口的赑屃旁慢慢回味满口尿臊气中微乎其微的酸甜苦辣咸。等到太阳露头时他才起身进屋替代文把脉。
“内伤啊!”朱即师傅慢悠悠地说出结论时,他的手仍摁在代文的右手腕上不放,继续自顾自地念叨:“内伤,具外伤之痛,有沉疴之苦,乃生命之大忌。”
闻听此言,代文为之一振,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想起代超留下的那部残卷的书名,肯定地说:“没错,正是内伤,他早在三十四年前就作了诊断。”直到这个时候,在肝脑欲裂的痛楚中代文才体谅到代超发奋创作的良苦用心。这没头没脑的胡言,让朱即师傅感觉到了大施主病情的严重和治疗的紧迫性。他拿来纸笔开列药方时,代文试图阻止,他说:“不用了,这点微恙小痛,我这把百战不死的老骨头还受得起。”
的确,兴安人眼中从来就没有医生。代文心中也从未惧怕过病痛和死亡,每逢身体不适,他都用蔑视或竭力劳动来转移疼痛,直至病魔退却。就这点而言,他坚信自己是永远的胜利者,因为一生中只有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才会真正被病魔击倒。
朱即师傅把开好的药方递给代文过目,上面写着:万年青12钱、红漆木芯12钱、透骨消12钱、活血藤30钱、五爪金龙30钱,另加米酒一斤。
“我认为首选的良药是遗忘。”代文把方子塞到席子下,说道,“其次才是你开的跌打药。”
代文相信记忆的功能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数不尽的悲伤和死亡的记忆死死地纠缠他直至生命的尽头仍不会终结,在漫长的下一个下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中它们还将残留在无辜的意识里。因此,当他发觉原本好端端收藏在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时,没有一丝难过,反倒觉得新奇有趣。他能感知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地丢失,有顺序像预谋好了似的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慢慢地连他清楚记得的重大事件也被时间的蛀虫啃噬得支离破碎,成了一幅幅模糊打皱的板画,只有主角和梗概,失去了背景和细节。
“总有一天,”代文幸灾乐祸地想,“我什么也没有了,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老婴儿时,就再也不会头痛了。”
那时候,关王庙中学完全乱了套。老师们被集中起来接受学生的教诲,一个又一个学生代表轮番走上讲台给教师们上政治课。完了,他们在黑板和墙壁上用稚拙的笔迹恣意涂鸦,内容除了响亮的政治口号就是恶毒的人身攻击。他们还把自己深恶痛绝的课桌劈开,制作成红缨标枪,人手一杆。一些同学折腾累了就背着书包直接上山下乡去了,另一些同学认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已索然无味,便把矛头转向了黄洞仙里的菩萨。
当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学生红卫兵来到黄洞仙洞口时,朱即师傅吓得躲进了观音菩萨屁股下面的莲花蓬里。领头的小将一棒子下去,那个高昂的赑屃头应声落地。
在混乱中创建秩序是将军的看家本领,代文抄起上膛的火铳踱出洞来瞄准了领头的小将,说:“我打过国民党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土匪,今天我看要打几个无法无天的红卫兵了。”
代文掷地有声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沧桑却不容戏谑的威力。学生队伍突然安静下来,局面僵持得像要凝固成冰了。那气焰嚣张的小头目也傻了眼,不停地用衣袖揩额头上的汗水。那些佩戴红袖章,扛着木标枪的学生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位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的老头子就是那位连亲兄弟也敢枪毙的霸蛮将军。他们从懂事起就一直听长辈们传颂着孪生将军的传奇故事,甚至大部分同学来参与打砸菩萨的动机并非出于宗教过节,而是想顺便来看亲眼见见这个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