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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殘障鳥。」帕吉魯在下頭說。
鳥哪來殘障之分?古阿霞狐疑,不久看出端倪。灰林鴞的右翅膀非常小,屬於發育不全的那種,鳥類難道也有小兒麻痹症?「它怎麼飛出去吃東西?」她問道。
「還有一隻朋友幫它,在最高的地方。」
古阿霞往上瞧,約10公尺的幽黑高處,另有隻灰林鴞停在樹壁的凹槽。它身體縮緊,受古阿霞的來訪驚擾,也沒辦法逃到颱風天裡。這是它的家,它幾天來都站在大樹的樹梢鳴叫,古阿霞絕對不會陌生。她為這風雨天的造訪而愧歉,同時湧起感動,那種直透酥麻的感受是:某些動物跟人類一樣有高尚情操,也會照顧殘弱者,不離不棄。
夜很晚了,古阿霞和帕吉魯曲身盤睡,額頭碰額頭,膝蓋碰膝蓋。他們討論兩隻灰林鴞是兄妹、情人或父女之間的關係。這問題無解,夠他們又笑又鬧地跌進夢裡,「晚安!謝謝大樹,謝謝貓頭鷹,在颱風天收容了我們。」古阿霞說完話,倏忽跌進豐饒酥軟的夢裡,直到天明。
天氣很好,古阿霞坐在大樹楔口,曬著太陽。
颱風掃盡了大地,林場布滿潺潺的小水流,土窪坑的積水沉澱了,飄著的落葉在浮光間閃爍。塵埃滌幹了,大山清晰,100公里外的大武山群峰可見。古阿霞心想,她乘坐整夜搖晃的紅檜「搖籃船」,過程像是挪亞用「歌斐木」造舟,躲過了上帝懲戒世界的大風雨。雨停了,她把自己攤在陽光下,用日光抽出內心的陰霾,一點一滴蒸發。
天空是透明的藍琉璃光,雲嵐夾在山谷間,雲影投影大地,地平線吸收熱量而微微發脹。呼應好天氣的方式是曬衣物。古阿霞把潮濕的衣褲與睡袋攤在工作檯,陽光透透,水蒸氣暈暈,給古阿霞過不久就會隨雲飄走的錯覺。
很煞風景的是,帕吉魯繼續用螺旋鑽子鑽樹,傳來澀礪的聲音,透過樹腔放大成悲切的泣鳴,他這麼努力地殺死救過他們的大功臣。古阿霞站起身,逃避離開,看見工人們沿泥濘的小徑走來。他們上工了,檢查各項機具有無損壞,吊回被大水沖走的原木。這時走在隊伍後頭的趙坤,向古阿霞招手,不久超越到人群前頭,大力揮著焦急的手勢。
「孬材了,雙傻出事,來去湊手腳幫忙,」趙坤來到大樹下,他的分趾鞋沾了一圈爛泥,「他們昨晚沒有回工寮,被透早去巡路的森鐵養護技工發現掉到橋下,受傷了。」
古阿霞跟去瞧,來到森鐵上。橋上聚集一群人,山地警察也在其中,往橋下叫著。古阿霞還沒到,先側著身子往橋下看狀況,腳底發涼了,橋樑有20公尺高,一邊是颱風後不斷泄水的峭壁,一邊是不見底的懸崖。雙傻站在橋下的樑柱間,一個不動,另一個不斷挪動久站的雙腳。
鐵軌的兩枕木間會釘上木板,專供人行走。有塊木板留下民間燒冥紙剩下的灰燼,另有幾炷香插在縫隙,這是有人死去的意思。古阿霞見了五雷轟頂,手腳發抖,內心失了章法。她蹲下去,手抓住鐵軌,放低重心好把身體往外拉,忽而淚眼模糊,她哭了,確定掛在橋樑間的那個人死去了。
有人死了,而自己是禍首。古阿霞心碎了。
古阿霞猜想,昨日上林場,她把跟來的雙傻叫回去,必定是兩人走到半途又折了回來,出了意外。她的臆測獲得證實,一個森鐵養護技工說,早晨巡路,把枕木間某塊脫落的木板釘回去的時候,從空缺看見下頭的樑柱有兩個人,一個人往生了,另一個人緊緊抱住他。往生者可能是踩空掉下去,卡在樑柱,被山壁間衝下來的大水溺死;另一個爬下去,緊抱住死者,守候了整晚。古阿霞聽了,心情亂得失去頭緒,掉頭回去林場,要是多待在意外現場,自己會崩潰。趙坤沒有跟上古阿霞,他被人留下了,上安全腰帶去橋下幫忙拉屍體上來。整個早上,下去了幾個人拉都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