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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礼出了城门,顺着石阶一级级步下河滩。河上风大,他将两手笼在棉袄的袖筒里取暖。自汪耀宗过世,接掌益生堂,他在内在外做的每件事,都恪守父训,不敢有佞妄之举。但自从那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发生后,生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难以驾驭。益生堂的人走出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的多是笑脸。工商业兼地主,这两个几乎是瞬间具备的特殊身份,包含了某种阴差阳错的误会,而他自己,被这个误会折磨着,日日夜夜,难以摆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层灰雾,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慢慢将他和人群隔开,和家义隔开,弄得手足不能相亲。一种自惭形秽的猥琐在他心里像毒瘤一样悄悄滋生出来。
他边想边缓缓向前走。举目四望,朗朗天地间,苍凉如水的夜色里,只有他一人在踽踽独行。河水在寂静的冬夜,平缓地流淌着。对岸那棵高大的皂角树,若隐若现地像一团魅影。这棵树历经百年,看尽了沧桑世变。民国二年,花溪河发大水,几十米高的树没在水里,只剩树梢。滔滔洪水卷裹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又奔流而去。南关街水深盈尺,人们到了以舟代步的境地。洪水退后,城乡一片狼藉,但这棵大树竟屹立未倒。
过去每逢年节,走到河面最亮的一处地方,不用回头,就知道岸上是梅家的宅子。梅家会在后花园沿围墙挂上一排红灯笼,昼夜燃着红烛。现在,几幢房屋黑黢黢地兀立着,像是早就睡着了一样。
章达宣曾经为茅山未出阁的姑娘们编了一段顺口溜:
南关的姑娘吹拉弹唱,
大街上姑娘东游西逛,
西关的姑娘门后张望,
辕门街姑娘狗嫁娘娘。
南关的姑娘说的就是梅家。大街上商铺云集,姑娘们观念开放,春天踏青,吃土地会,逛庙会,都少不了她们的影踪。西关姑娘特指润身斋。因为严家家教甚严,姑娘们几乎足不出户,闻见街上动静,只能躲在门后偷看。而辕门街住的多是小户,以经营熟食为生,家中姑娘常被煤烟油烟熏染得满脸重彩。这首打油诗形象传神,一经推出,便在茅山城不胫而走,大人孩子都会念叨。
家礼想到这个,不由得笑了。他羡慕章达宣的达观,却学不来他的性格。如果这事搁在章达宣身上,他会如何对待呢?至少,章达宣的达观和魏学贤的透彻,会减轻事情本身带来的压力吧。
再往前走,顺着一溜城墙,就到了闺文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成残垣断壁。从青砖缝里,长出青草。到了冬天,只留下胡须似的几茎枯根。两边锯齿状的城墙垛子还参差不齐地保留着。城墙上用红的、蓝的、黄的纸,写着几条标语:
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
人人动手,消灭四害!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宽阔的河滩上走进窄狭的街巷里。远远近近,断断续续传来孩子们放爆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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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三十,家家门上都贴好了对联。益生堂大门外贴的还是那副老对联:
严于律己有容德乃大
宽厚待人无欺心自安
横批:
宽处积德
药房门口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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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0)
架上仁丹能造化
壶中日月可回春
吃过早饭,玉芝跟几个孩子在厨房忙团年饭。家礼按照惯例带着账本出去收药钱。
茅山的中药铺多半不收现钱,而是按一年三节结算,乡下路远的自然除外。这三节一是端午,二是中秋,三是腊月三十。最关键的就是这腊月三十。忙了一年,到这个时候,万事都该画个句号,以便来年从头开始。平时记账抓药。药